老年中国说（二）

少年时读梁任公的《少年中国说》感到慷慨激昂，中年时再读依旧是荡气回肠、酣畅淋漓。掩卷遐思渐生疑窦，任公为何要如此盛赞少年？多读任公书才能理解，任公原来慨叹中国老矣！
我们沉醉于五千年文明的幻象，引诸子百家思想以为自豪。但近代达尔文提出了生物进化论，斯宾塞提出了社会进化论，连苏俄时代的老毛子也有阿奇疏勒提出了技术进化论，近现代西方学术思想涌出，中国却黯然无光。任公感叹中国文化自汉以后全要不得，其在《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》[i]论述了中国不进化的原因。任公对比古希腊学派总结了中国学术思想的缺点：一、论理思想缺乏。中国学者，常以教人为任，有传授而无驳诘。二、物理实学缺乏。比如阴阳五行之论怪诞支离，不可穷诘。三、无抗论别择之风。希腊哲学之所以极盛，皆由彼此抗辩折衷，进而愈深，引而愈长，而中国缺乏论理思想。四、门户主奴之见太深。先秦诸子的论战，不及希哲之剧烈，而嫉妒褊狭，皆绝似村妪谩骂口吻，毫无士君子从容论道之风。不能以理相胜，以论相折，而惟务以气相竞，以权相凌……这种恶习延续至今。五、崇古保守之念太重。中国人述而不作，信而好古，非先王法言不敢道，非先王法行不敢行，其学派之立脚点，近于保守无论矣，重视古人太过而甘为之奴隶也。六、师法家敷之界太严。中国守一先生之说，则兢兢焉不敢出入，不敢增损。中国学术思想的基因缺陷及劣根羁绊了进化。
先秦思想界诸子百家、百家争鸣甚为繁荣，自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，孔教成为二千年来的国教，学术思想界寂寂只有孔家，其他百家只剩下被孔教赤化的形骸而已。百家之中为何选孔教为国教呢？任公论述：“周末大家足与孔并者，无逾老墨，然墨氏主平等，大不利于专制；老氏主放任，亦不利于干涉；惟孔学则严等差，贵秩序……于帝王驭民最为适合。”原来是孔教的奴性适合专制驭民才得到历代帝王青睐。任公分析了孔教统一中国学术思想的害处：一、民权狭而政本不立。孔教最大缺点在“专为君说法，而不为民说法。夫有权之人之好滥用其权也，犹如虎狼之嗜人肉也，向虎狼谆谆说法，而劝其勿食人，此必不可得之数也。试观二千年来，孔教极盛于中国，而历代君主，能服从孔子之明训，以行仁政而事民事者几何人也？二、一尊定而进化沉滞。使一学说独握人人良心之权，而他学说不为社会所容，谓之学说之专制。任公认为：中国学术之衰，实自儒学统一时代。中国学术所以不进化，曰惟宗师一统故，依旧是孔教之祸。
钱穆先生在《中国历代政治得失》中讲述了中国政治的进化史：秦始皇统一中国，比欧洲提前一千多年消灭封建制度。汉袭秦制，那时政府的领袖是宰相，并非皇帝独裁。到唐代相权分别操掌于几个部门，宋代相权比唐代又要低落许多，唐代宰相在朝堂议事还有坐位，还有茶喝，到宋代只能和群臣一同“罚站”了，明代的朱洪武干脆废止宰相。在孔教专制思想下相权逐渐堕落为奴，失去了对皇权的制衡，皇权一支独大，中国政治每况愈下，一蟹不如一蟹。清代中国沦为满清的殖民地，成为一个“部族政权”。[ii]当中国最后一个王朝灭亡，在经历了列强欺凌、蹂躏，国内惨烈的革命后中国的政治并没有得到涅槃，还是延续孔教老一套，以专制驾驭奴性。任公说：“西方的政治常根据学术思想变化，中国之学术思想常随政治为专业，自甘政治之奴”。“中国政治之所以不进化，曰惟共主一统故。”中国政治进化远远落后于西方，显然是孔教阻碍了。
任公叹：“以故孔子之后，儒分为八，墨离为三，而未闻有一焉能青于蓝而寒于水者。夫一派之衰微，犹小焉耳，举国学者如是，则一国之学术思想界，奄奄无复生气，可不惧耶？可不惧耶？”一个有缺陷的孔教主宰中国二千多年毫无变革，执政者还在抱残守缺，不由得叫人慨叹：中国老迈矣！
备注：相关内容直接引自《梁启超论中国文化史》，商务印书馆，2012年版。
作者：王瑜
2014年4月作于北京